[中] 盧偉力評《墨香》及《零次方》
天人合一,情感互通 – 說《墨香》 韓國國家舞蹈團的《墨香》,體現了韓國文化對傳統的尊重。一小時的演出,台上台下渾融一片,感念周游,心神飄蕩。我不大熟悉韓國傳統文化,對韓國舞蹈,也只看過韓劇《黃真伊》,講這位舞者歷盡無數磨難後,終於如乾枯的花朵落在盛水盤上,感悟、重開。為了探尋舞蹈藝術真諦,她到大自然去、到人群去、到思想導師處,感受、觀察、虛懷,然後她一起舞,空氣就彷彿有一份凝聚感,動韻高低、有生命的喜悅。
對《墨香》,我決定以直觀的方式,先體會,後解讀。舞蹈名叫《墨香》,我未進劇場之前,以為是像梅卓燕、林懷民的藝術探索,以舞蹈模仿書道,或以舞姿展現筆墨,或白描、或狂草、或行草,又或是像楊雲濤,借中國兩大行書《蘭亭》、《祭姪》之生成,表達傳統文人的自由生命觀與憂患意識,但在觀舞過程,卻漸漸衍生了另外的想像。
天人合一 書寫四季
演出佈局非常工整,六段舞,男舞者、女舞者、混合男女、女舞者、男舞者、混合男女,在陰陽呼應之下,展現偏正的和諧佈局。開場與結尾,是起伏一致的群舞,由白開始、以黑收結。這是一個時間框架,當中四段舞以梅、蘭、菊、竹「四君子」為主題,出之以紅、綠、黃、灰,蘊含四季的色調。為甚麼由白開始?有説韓國人尚白色,以白袍包裹肉身,有自我淨化之意味,不過這也許亦因地緣而衍生,位處地球之北,一年之周期,有雪降之會,於是乎白色是時間的點染。一眾男舞者身穿白袍,面貌中性,情緒克制,均匀佈置於台上而成直線、成角,舞台上所呈現的,並非人的思想感情,而是自然之呼吸。
1. 《墨香》的群舞體現舞者間一致的呼吸和律動。 (相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接著,在經驗了鮮紅、潤綠、艷黃之後,我們看到銀灰色而生光的生命的躍動,由含蓄到開揚,從內到外,使我深有體會。韓國人對四季之美,概括以律動、陰陽、呼吸。到收結時,男女混合齊舞而黑衣緩緩起伏,其中使我頓悟到所謂「墨香」,是大自然之筆墨,而非人的書法。《墨香》是以人的文化感比喻自然的規律,反過來又以四季之色調,比喻文人的書寫。天人合一,文化物與自然物,情感互通。
幽蘭透香 情韻內歛
編舞尹星珠說這個演出是重現朝鮮王朝時代傳統士人的精神,作品傳承韓國傳統舞大師崔鉉創立的「文人舞」,以其自然而生、隨意隨性的理念演繹文人眼中的四季。《墨香》群舞律動,精緻一體,其氣派近宮廷而遠民間;生命感覺,溫文爾雅,其內歛的情韻近文人而遠世俗。不過,這文人情韻除了表現在儒雅士人風習與氣質之外,也表現在男女舞者在舞蹈佈局中的關連及姿態。
舞段中,除《竹》段落之外,其他段落不論男女舞者,都沒有跳躍、踏步,每一位舞者的身體像在呼吸著和風,在永不止息的微升微降中,漸漸渾然一體。似乎韓國傳統文人跟中國封建社會的文人一樣,受儒家禮教思想影響。男女授受不親,在《墨香》的動作安排上,編舞沒有關連男女身體,甚至同性之間也鮮見有身體接觸。舞蹈在意風姿,不過,這只是自然之色,而非人生之色。四季鮮艷,然而春色無邊不入簾帳,人與人之間,男與女之間,只有微妙滲現的內在韻緻,而沒有浪蕩搖曳的情色風流。正因如是,當男女混舞時,一眾女舞者似不勝同一空間的雄風,常常微微坐低,稍彎身,畧側頭,曲伸手,斜遮擋,要擋住迎面的陽光,也在意掩藏臉上春色。
2. 由尹星珠編舞的《墨香》。 (相片由香港藝術節提供)
編舞用心於微,表現在破格處。古代社會生活,約束、規範中,會有一男子禁不住内心忐忑,大斜角由台後奔至台前到女子身旁,以手指輕觸其手指,面上泛起難以形容之表情,既喜且驚,然後退去。這是整晚演出唯一一次。在禮教空間,內心深處的真性情,如何流露?除了霎時衝動,出之以陽剛之外,陰柔的女性,究又如何?《墨香》沒有強調壓抑、苦悶,相反,在春光明媚或秋高氣爽時,仕女出遊,會以雙手掀起落地袍裙,乍露腳尖,使往上翹起,於是小腿之滑步,滲出一抹盼冀。生命的一小角,關連廣闊天地。
結語
據說歷史上傳統韓國「文人舞」是一種男性舞蹈,著重風骨與儒雅,但《墨香》書寫四季,卻賦以姿色與艷容。這究竟是對傳統「文人精神」的一種新解釋,抑或是傳統與現代結合的市場策略?似乎,在商品社會,發揚傳統文化與把傳統文化作為資本,只是一線之差,存乎一心。
評論場次:2016年2月27日
晚上8時地點: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 - - - - - - - - - - -
自證存在之舞作 – 《零次方》
香港舞台上默默耕耘二十多年,余仁華擔任舞者、編舞之外,還通過「東邊舞蹈團」策劃不同系列的展演,包括以舞者、男女性別界分的小型獨舞展及小型組合空間探索等,為同行搭建平台,其志可嘉,成績亦有目共睹。
余仁華的藝術取向 一位藝術創作人,年青時往往利用各種表現手段,在表達思想感情的同時亦顯露身手,但經歷多了,由表及裏,或會捨掉外在技巧,而著意開掘本質。余仁華對現代舞的美學取向,似乎愈來愈明確。近年,從《曝光》及《聚光》,到這次《零次方》,他愈來愈强調身體本身的探索,舞作可以沒有戲劇性的標題,盡量淡化舞蹈敘事,甚至舞台表現手段中的佈景、服裝、道具等,也是出之以簡約,達之以虛空。空是客觀呈現相位,但空更可以是主觀生命體驗。近年,他銳意去做這件事,以空台,以身體,以光。
舞蹈就是舞蹈 這體現了他對劇場舞蹈的思考。我用「劇場舞蹈」,而非「舞蹈劇場」,是因為他在舞台上是探索舞蹈的本貭,而非借舞蹈去表達一些文化議题、社會情景、人生處境、或生命體驗,並非用舞蹈書寫世界。舞蹈就是他的世界,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並非為了模仿萬象,而是為了展示本身的可能性。
概括來說,《零次方》以全部七位舞者展開及收結,中間佈置小組或單人段落,結構的空間形像,彷彿啞鈴一樣:我們手中握著的是中間,而領受的是全局。動作旨趣上,這次演出有很多身體自轉,以及身體短距離轉動,如男女雙人舞段中,男孩承托女孩,女孩竟在空中轉身,挑戰難度、力學,也衝擊想像。強調動作本身,而非以動作模仿人生情境或社會景觀,因此,要明白余仁華,或許要用感覺、直觀。從舞作的能量佈局、動作編排,在非標題、非具像層面看其疏密、濃淡、強弱。如此一來,當可體會《零》之意蘊與興味。
這次演出,在節奏處理上或許可作更多層次的安排,這亦是他更上一層樓的挑戰。所謂的高層次,並非簡單化的兩極處理,而是在演區上使身體的敏感度更透明,從而使舞者開掘心靈、凝聚能量,觀者感恰其內韻。
3. 舞者的身體展現了多樣的可能性。 攝影:Mark Lam
主體性的燈光 《零》的燈光運用很具美學意義。這是余仁華跟燈光設計鄺雅麗多年合作的成果。燈光除了作為舞台照明、界分演區、定義空間,或者通光顏色、冷暖感覺、強度,以營造氣氛、暗示時間,更彷彿會與舞者互動。正在舞動的人,身處空蕩蕩的舞台,因著燈位遠近,有大大小小投影,燈的移動,有時是異乎尋常的,它進佔到演區當眼處,甚至在台面,貼地滑動的燈,是光的零次方。
它能在台上自由置放,左右前後,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表現一份主客體互涉的生命感受。譬如有一場,女舞者在台後方沿天幕緩緩橫過舞台,而置放在台前的燈,由另一舞者操作,緩緩搖動,光照行人,時明時暗,其體感非强非弱,有一份耐人尋味的曖昧感。這是身體的零次方。
自在的還原 在數學上,任何整數的次方表示這個數自乘的次數。一次方不作運算,是這個數本身,二次方是兩個這個數雙乘,餘此類推。至於零次方,則是這個數自乘零次,數學上定義任何數的零次方為1。1、2、64、2046的零次方也是1。因此,七位舞者的零次方舞動,亦可視為一。
這「一」,是美學理想,或是均整一致,或是渾然一體,明顯地,余仁華追求的是後者。他有意識地把來自不同訓練的舞者放在演出中,資深的、年輕的,但他不滿足於呈現面貌不同的舞者,更想通過對不同舞者的「零次方式」處理,把每一位還原為舞蹈本身。於是,在服裝安排上也是一體化的,男女舞者,以中性處理,因舞結緣,非關男女、年資、性格,也非關舞種。
現代舞的本質 十九世紀末,現代舞以自由的身體動作,解除傳統束縛,回應當時當世。走過一個世紀,到了今天,一百年前要打破的束縛還在嗎?有新的束縛形成嗎?現代舞回應今時今世,當年的形式、身體以外,是否要有新的形式和新的身體?精進之心不變,而視點會因身處位置不同而更新。
雖然整個演出隱去敘事,淡化具體場景,沒有解釋性地呈現動作,但觀眾各以其性情而自得,在舞作展露過程,我亦看到一些意味深遠的形像:但見一位男舞者在台前抬頭仰望射燈,並伸出手來,臉半光半暗,究竟是遮擋光照?抑或是渴望摘光?
幽幽地,余仁華在回應我們身處的時代。
下一階段,他有兩個方向,其一是舞蹈劇場,以人生世相標題,人情物態為材料,論述時代;其二是超越形式的現代舞,以抽象理念標題,動作感受為材料,點染生命。
無論如何,還原最基本的存在本相,打開了身心方便之門,可廣涉人類萬象、宇宙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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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偉力 紐約市立大學戲劇博士,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副教授,並擔任藝術發展局委員、民政局表演藝團顧問、康樂及文化事務署舞蹈及多媒體小組委員、香港電台《講東講西》、《演藝風流》節目主持。從事多元化文字工作,包括藝評、戲劇、小說、詩歌、隨筆等,由1991年開始至今,亦寫了不少舞評,有評論集《舞蹈文字》及《尋找香港舞蹈》。
評論場次:2016年1月23日,晚上8時 地點:牛池灣文娛中心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