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炫創者3》—舞出自身與社會的擔憂
《一句》,編舞:陳旻禧,舞者:陳冠而、馬佩芬、黃寶娜。
攝影:Mark Lam
創作著實沒有所謂的靈感可言,靈感的本義,是生活的細微觀察累積而成,去到超過心理負荷而不得不爆發的境況時,跳舞的人便以肢體替代說話,因此我在《炫創者3》裡看到六個饒富趣味的作品。一如其他舞蹈藝團對新晉編舞的培訓,由東邊舞蹈團藝術總監余仁華策劃的《炫創者3》,目的同樣為年青編舞者們提供一個表演平台,讓他/她們以身體實踐理念並演化成生活日常,讓觀眾從六種不同的舞蹈作品思考當下。
《我的變形記》是胡詠恩夥拍另一年輕編舞呂沅蔚,一個關於雙生兒(另一個我)的雙人舞作品。舞台上放置了兩攤透明膠紙皺起的堤道,兩人一襲裸色貼身舞衣以透明膠紙包裹著身體,甫出場便彎腰緊緊的摟作一團,又左右掙扎推開對方試圖破繭而出。二人撕破透明膠紙分開後就像鏡子影像一樣,雙雙打亮著對方地上的透明膠紙,在堤道上來回滾動,後來雙互依偎著摟抱拉扯。接著用透明膠紙包裹著另一個身體,撕開膠紙後,二人又拉著手糾纏。她嘗試不斷撲上攬住對方然後滑倒,對方只不斷向前行不理她,她起身又撲上去再滑倒下來,就這樣重重複複數次直至兩人離台完結。這個作品有趣的地方或許是:「我到底是本尊還是複製的假貨?哪個才是我?」我與另一個我不同但亦必須共生,這種弔詭的牽絆更是相生相剋。
根據梁晞藍的說法,她時常觀察地鐵的乘客,對於空間的不當使用,都是無公民意識的利己行為。她又反思車廂中的低頭族,接收的資訊只限於小小的屏幕世界,她以《Mirage》這黑暗的作品來隱喻現代人的陋習。吊燈首先降下來,兩男三女舞者出場。多組雙人及三人舞以快速的迴旋、拖曳、高舉、叉腰、攤手動作,在迷幻的電子音樂襯托下,這些動作都很明顯的在表達壓抑、痛苦、不安和躁動的情緒。最後漆黑中女舞蹈員在地上卧著,面有難色的以手抵擋燈光的照射。五位舞蹈員應該是梁氏口中的原子核裂變(fission),用肢體動作來釋放負能量而產生生命裂變。
陳旻禧的《一句》用了三位舞蹈員和四方框架而成,在框內外展示欲給我城一句話的姿態。起初我以為舞蹈員們只會匿在框內表演,接著不知道左右手伸出想拉著什麼東西,似是有種想用繩拉住框外的人,以靠近她們勸導「聽我說」的意味。三人很多時以群舞演出,多集中手部的動作(高舉、搖晃、抓住、搥打)作出吶喊。有時又會回到框內,狀似被困而敲打摸索,另一人靜靜觀察著這一切。舞者後來高舉,轉圈、推拉框架,寄喻是時候走出規範和舒適圈去探求改變,大家可有聽到我城的一句吶喊?
心水清的觀眾應該知道《Are You Thinking What I Am Thinking? 2.0》原是個環境舞蹈,「1.0」版本早在5月於香港演藝學院(APA)的小花園演出過。當筆者問及黃寶蕾兩者有何分別時,她說其實基本編排和調子也一樣,共舞者也是潘振濠和李玥辰,只是地點由APA轉移到牛池灣文娛中心。其創作理念源於「同檯食飯,各自修行」,是一個關於陌生人(或是生命過客)的故事。台上後方有三個黑白人影,三個舞者也站在附近,造成人海茫茫的相遇場景。潘獨自在探索,三人不斷重複做出洗手動作,有人耷拉著頭蹲在地上,有時三人又摟作一團,用手抓住對方的臉,後來潘和李把黃推倒用手指指著她怒視她。陌生人在摩拳擦掌的街上相遇,大家走得很急速性子,你推我撞,不願意跟不認識的人建立情感,也很容易對他人產生誤解。猜想如果在APA看「1.0」版本時,觀眾便可近距離觀察舞蹈員豐富的肢體動作和臉部表情。
盧樂瑤在電台訪問解說《奢侈品》,創作源於四個字「我的志願」,伸延指向殘酷的現實/他人打壓他人的夢想,夢想也最終成幻想而淪為奢侈品。這個一男一女的雙人舞作品,由一盞燈、一張凳和一堆原稿紙構成。吳卓烽和洪麗君彷彿代表現實和理想的角力。吳在燈下寫字而洪則坐在後方的凳上,狀甚痛苦地看著當初曾寫下的志願。二人凝視。她在地上爬起來,抱起一堆白碎紙。雙人舞的節奏很快,不少高舉和拋擲的騰空動作,二人又同時跳起、翻身、轉頭、仰後、伸手、踢著腿,掀起了地上的原稿紙。吳不時跪下拉著洪,而洪是不斷的甩開他,凸顯生活著實有很多無奈與制肘,大家可以失望但缺不可以絕望,正如舞者對於他人的打壓,奮力抵抗之餘更要不忘初衷。
六個作品中《我們》被余仁華安排為壓軸演出,表面看似不搭調,造型奇怪,節奏緩慢,氣氛詭異,但這反差卻營造了荒誕中的趣味性。李嘉雯跟聶曉晴的雙生兒,又湊巧跟《我的變形記》帶點首尾呼應的意味。二人紮著如天線的柱狀髮型,雙雙背對背以屁股貼著屁股彎腰侍著。二人隨著音樂《同一時刻》的快慢跳著,像兩條臭屁蟲用手抓著對方的頭,捂著對方的嘴,又攬住對方的腰亂竄轉圈,拉著對方的後腿匍匐前進,用手腳互相承托/支撐著對方身體升高,再停頓了好一陣子。最終,二人靠著台方左邊的布幔,聶疊在李的雙膊上爬牆,探頭不知在縫隙偷看什麼。舞蹈員很多時低頭彎腰,不流暢的動作與慢行姿態,二人互相牽制監視又欠私人空間,再加上煙霧和藍綠橙色不停轉換效果,以呈現一個被打壓的荒誕世界。筆者在演後跟李嘉雯傾談過,作品中有些獨白是取材自尤金‧薩米爾欽(Yevgeny Zamyatin)反烏托邦小說《我們》,亦是觸發她創作此舞的動機。她有感香港近年有不少社會和民生事件在衝擊我們這一代人,讓她深切反思如何以舞蹈反思社會,但同時也質疑她愛的舞蹈(或者藝術)是否真的可以改變世界嗎?
六個女年輕編舞的作品取材看似不一樣,但所呈現均是荒誕的灰色調子,沒有帶來輕快與愉悅的亢奮,卻充分反映了她們對自身與社會的擔憂。再說,雖不確定以藝術介入社會的政治成效到底有多大,但可以肯定雨傘運動就如當年八九民運和香港回歸,對新一代創作人所帶來的衝擊與醒悟有著深遠的影響。意猶未盡的是,《炫創者3》裡的每個作品對觀眾來說是一扇窗,期待這些均可延伸蛻變成一幅獨立的美麗風景。不得不提,我因時間關係誤選了攝影專場,手機屏幕、閃光燈、快門咔嚓聲均嚴重影響欣賞演出的氛圍情緒,大煞風景甚為煩擾。
《我的變形記》,編舞:胡詠恩,舞者:胡詠恩和呂沅蔚。
攝影:Tony Kwok
《奢侈品》,編舞:盧樂瑤,舞者:吳卓烽和洪麗君。
攝影:Tony Kwok
《Are You Thinking What I Am Thinking? 2.0》,編舞:黃寶蕾,舞者:黃寶蕾、潘振濠、李玥辰。
攝影:Mark L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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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子
表面是藝術行政人員和自由撰稿者,實為偽文青與宅女共同體,經常游離在劇場與戲院暗黑之間造清醒夢。
評論場次︰2016年9月10日,下午4時
地點︰牛池灣文娛中心文娛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