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房間》的失常起步
《白房間》,文本及編導:和栗由紀夫, 舞者:(左起)戚惠致,謝嘉豪,黃碧琪,林沛濂,朱詠家,周可凡。 攝影:鄭珞璋
一位精於賈克樂寇身體訓練的陽光劇團資深演員常叮囑:「踏上台板前,你的身體便早該跟角色經歷一起清晰梳理,平日具目標的鍛鍊,就彷彿是那蓄勢待發前的一種裝備。」一朝一夕豈有可能成為達人?如你仍考量以甚麼模樣或氣勢的功架去成就情景、角色需要,那表示你根本還未把一套體系徹底理解消化,骨子裡、血液中尚未夠功力去招駕所有感/理性的想像。不同派別或念、風格的形藝,自有其跟其他表演、媒體跨界合作的空間,但若自己根基未穩,就帶著滿腦疑團及一知半解的去作胡亂配套,最後獻醜並露出破綻的還是自己。慶幸《白房間》志不在嘩眾取寵,在港用上三年作舞踏和劇場的研究,絕對是一次既奢侈卻又值得鼓勵的實驗。不過,連舞踏大師土方巽的門生,同時也是《白》的編導和栗由紀夫亦要用上逾十年時間天天守在土方巽身邊去觀察、練習,方才擁有今日台上身段和氣質時,三年亦不過只是一個觸及舞踏皮毛的起步。
土方系舞踏強調以舞踏譜誘發表演者對肢體的想像和創造,圖與文成為了肢體演變或空間、時間改寫的重要參考,讓一份無邊際的詩意按著自己打造的路徑去轉化、變奏為各種情景。別以為《白》的表演者遍全球是種優勢,當要瓦解一些道不同兼根深蒂固的執念和方法時,也許比在無痕白紙添色更為艱巨。舞踏著重纯粹、仔細、想像、內挖,無情感、狀態去裝扮是種大忌。舞踏於50年代走在前衛藝術之端,具人性和真誠的傳譯,以至情繫缺憾的表達模式,更是其能夠推翻歐美貫徹審美標準的一種抗爭。《白》不乏大師級的獨舞和雙人舞片段,和栗及陳麗珠在動作上點到即止,二者在節奏、情绪上的掌握、停頓或抽離都剛好恰度。精通日文化的劇場演員林沛濂是團隊裡表現較突出的新血,其彷彿被掏空了靈魂的肢體語言,以至怪異的步履和速度,正好呈現了舞踏源於二戰後蕭條社會狀態的不容易、不尋常和異景。
要否存在被標籤了的舞踏塗白、扭曲、蟹型腳、反白眼已不是今次《白》的重點討論,要當心的,反而是那些為了要刻意營造所謂「有別常人」的程式和行為,不厭其煩且重覆性出現的忽爾高頻或走音的對話模式跟那帶有焦慮和神經質的抖震與呼吸,表演者若然無法拿捏得當及找到平衡,最後不但無法給予觀眾錯亂或滋擾的思緒,就連開場時建立了的張力和氛圍都被一併削弱,整場演出便停留在嘩啦嘩啦的記憶中。《白》的文本雖談不上是計算精準兼敍事銳利,但總具塑造力的可能。當中提到權力與關係,對於現世中的香港觀眾自有共鳴,然而我更期待的,則是七個跟肉體有著距離的靈魂在大伙兒嬉戲、奔跑、拖手、K-pop式的群舞以外,還可以在這漆黑的病房中如何拆解但同時建構著一個荒唐的烏托邦。和栗過往的舞踏演憑其優秀的第三眼所作的自我監察,對空間、光源、節奏、整體視覺都保持著高度的敏感,抱歉我只能說《白》是一個還待雕琢的實驗。從首年糾纏在「聊齋」影像到今天演變成榮格臨床案例的瘋癲病人,絕對是香港速食文化下需要調節才能包容得到的漫長磨合過程。欣賞眾表演者以時間換取的挑戰和誠意。而資深舞踏大師要在劇場裡當編導的嘗試,亦見證了他在藝術上願意大膽越界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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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穎詩 多元藝術自由人、文化撰稿、電影/舞台美術或服裝設計。主舞踏、劇場、行為藝術創作和教學,也偶作默劇、現代舞或即興音樂、聲演。
評論場次:2016年11月12日,下午3時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