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無盡空間的無盡痛苦 ——勅使川原三郎的《崔斯坦與伊索德》

攝：Akihito Abe

中世紀凱斯特（Celtic）的崔斯坦（Tristan）和伊索德（Isolde）的傳奇故事，儘管曾被寫成不少文學作品，甚至改編成電影，但規模最大，藝術震撼力最為持久的，是至今仍在國際樂壇持續上演的歌劇《崔斯坦與伊索德》（Tristan andIsolde）。華格納（Wagner）將這兩個帶有神話色彩的人物的故事寫成整個演出時間三幕合共四小時的歌劇，這創作至今仍歷久常新，在於所展示出男女兩性充滿矛盾的愛慾情感，在追求完美愛情遭到死亡帶來幻滅後，混和了激情與痛苦，無以名狀的感受。日本演藝舞台大師勅使川原三郎，現年六十五歲，和他於1985年與宮田佳創立的渡烏舞團（Karas）為香港藝術節帶來同名原創舞蹈作品。《崔斯坦與伊索德》於2016年在日本首演成功，在於能將華格納的歌劇徹底地消化、打碎，再重新融合出既保留有華格納歌劇中的重要元素，但層面角度完全不同的原創舞台作品。

緊密相連華格納歌劇 身兼導演、燈光設計與舞者的勅使川原三郎，當然完全無意要將《崔》搞一個舞台劇版本，而是很聰明地祇選取了這對在傳說故事中的男女，於獨特時空下相遇，卻又受阻於現實世界中早已存在的種種障礙難以相愛，採用雙人舞的形式（加有獨舞變奏的傳統雙人形式）來呈示兩人從矛盾重重的相戀相愛，到崔斯坦走向死亡，伊索德面對空虛孤寂的痛苦，將長達四個小時的歌劇轉化成為不用一小時的雙人舞作品。

這部舞作和華格納的歌劇關係緊密，首先在於全部選用了歌劇中的音樂，包括歌劇中的前奏曲（Prelude）、間奏曲（Interlude），和男女主角的唱段（獨唱與二重唱），但作了重新的編排併貼，嚴格而言，這種音樂選段再予以併貼出來的效果，已沒有了華格納原來音樂的無盡旋律，祇是讓人聽來音樂仍是無休止，沒完沒了。

至於由勅使川原三郎與佐東利穗子聯合導演的舞蹈，大致可分成三大部份：開始可視作為兩人在已成定局的獨特環境下（武士崔斯坦護送要下嫁其叔父的愛爾蘭公主伊索德的途中）邂逅；在矛盾中追逐；卻又試圖相互欺騙和傷害對方（毒酒調換成愛情藥酒）。

雙手交纏卻難以觸踫 中間部份進入矛盾的激情，兩人互相吸引，企圖相互緊抱，雙方動作亦越趨激烈，但儘管兩人雙手交纏，動作快速變化，但雙方肢體總是「難以」觸踫得到，這段為時長達十多分鐘的獨特雙人舞，難度之高不僅在於雙方的動作高速度，要求高度默契，更在於雙方的面部表情與肢體語言充滿掙扎苦痛，飽滿且變化豐富，結合著歌聲音樂，爆發著強大的張力與壓逼感。

這段以無奈結束的雙人舞後，是崔斯坦的死亡舞段。勅使川原三郎的獨舞，很形象化地，將外袍剝下，鋪在舞台上，仔細摺好，然後消失在黑暗中，開始進入最後部份，亦是歌劇的著名場面「愛與死」（Liebestod），佐東利穗子長約十分鐘的獨舞，從自舞台地板上得見崔斯坦黑色衣袍（遺體）的錯愕驚訝，進而激動地緊抱在懷，再將之自頭部至肩膊緊緊纏繞著，與自身全套黑色舞衣混成一體，不斷掙扎舞動著。

舞者：（前）佐東利穂子、（後）勅使川原三郎；攝：Akihito Abe

整體劇場與頂光設計 華格納將歌劇推向樂劇（Music Drama），甚而自建專用的拜萊特節日劇院（Bayreuther Festspiele），倡導劇場觀眾席暗燈，強調音樂戲劇與劇場效果的融合，可說是倡議「整體劇場」（Total Theatre）的先驅；很顯然地，在這部舞蹈作品中，勅使川原三郎的創作，亦是從舞蹈出發，而以「整體劇場」效果的追求來設計，舞台的背景祇是帶有弧度和紋理起伏的黑色布幕，在燈光配合下，便有如黑夜中大海中的波濤，這亦正是華格納歌劇中所設計的場景，變成舞劇中的背景，確是簡約極致，但又有著明確的指向。

此外，燈光更在整個演出中扮演了將音樂效果、舞蹈律動，和服裝設計融為一體的作用。開場時渾沌一片，男女主角曖昧神秘的模糊不穩定情感慢慢展現，已呈現出富有凝聚力的氣氛；更重要的是，經常採用頂光的設計，不僅突出了兩位舞者全身四肢與身軀密集豐富多變的動作，特別是雙手，從手掌到上肢高速律動的動作，在頂光下變得更為突出。同時，頂光投射在舞台地板上，形成不同形狀的光塊，帶出不同的含意，其中最明顯的是十字架形的光影，便帶有贖罪的意味。

伊索德迷失無盡空間 中間部份無法觸踫的雙人舞，伊索德身躺於長方形的光影內來開始，那就與於光影外的崔斯坦明顯地分處於兩個世界中。最後「愛與死」的場景，從置放崔斯坦長袍的長方形光影開始，到後來光影散去，較強的光線映照出周邊都是深沉無盡的大洋海浪，崔斯坦仿若仍藏身其中一樣；但幕啟時在光線映照下幻變成紅色的長袍已失色，已沒有了，伊索德迷失在已渾成一體的一個無盡空間之中，迷失在華格納無始無終的無盡旋律中，迷失在她自己和崔斯坦同樣無盡的舞蹈動作之中……伊索德的身影亦隱沒在舞台背後深深的海浪，向遠遠的那點光影走去。最後，在那片自始至終黑沉低調、神秘莫名的空間中，華格納無盡的歌聲樂韻似乎並未消失，兩個陷於難以相愛的心靈糾纏不清的晃動仍在……濃濃一片，慢慢向觀眾席瀰漫過來的，是那永無止境的無盡痛苦與愛戀。那可真是至為獨特，感人肺腑的難得體驗，這可是將華格納完消化、打碎後再融合出來的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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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斯坦與伊索德》

導演：勅使川原三郎

聯合導演：佐東利穂子

評論場次：2018年3月10日20:00香港大會堂劇院

周凡夫

活躍於中、港、台、澳的著名樂評人，從事藝評寫作超過四十年。2011年獲香港特區政府頒授榮譽勳章（MH），以表揚其長期積極推廣古典音樂及藝術欣賞所作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