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從藝術中獲得力量和喘息——在傷悼氛圍下舉行的《臨界藝術節》

文：格子

2025年11月尾在大埔藝術中心舉行了《臨界藝術節》（Horizons Festival），藝術節為期四天（27-30/11），匯聚超過27個本地及海外創作單位，及兩個大埔藝術中心藝術家工作室(301工作室、小息跨媒介創作室)合作，提供共34場演出，涵蓋戲劇、音樂、舞蹈、跨媒介等多樣化現場表演藝術，還有14場活動包括體驗工作坊、分享會、頌缽療癒等等。

主辦機構流白之間表示，《臨界藝術節》旨在向香港觀眾推廣多樣性的現場藝術演出。這個計劃源於對「本地藝術家對藝穗形式的創作及國際藝穗節巡演的興趣急增，以及本地缺乏平台讓跨媒介藝術家互相交流，並將高質素的藝術作品帶到國際藝穗節。」（編按﹕引自《臨界藝術節》官方網站。）

就在大家萬分期待藝術節的週末，鄰近卻發生了令人痛心疾首的大埔火災。主辦機構、藝術家和創作團隊因應慘劇發生後，慎重考慮表演者和參加者的情緒，還有街坊的感受和社會氣氛，尊重各演出者的意願，讓其決定繼續進行與否，或是即時進行調動安排，例如《渴求者之歌》團隊經過反覆討論決定取消演出、《自廟》也由戶外移施黑盒劇場內早上進行。

《自廟》—— 一場廣場上的安魂舞祭

《自廟》（Mine Temple）是融合了印尼宫廷舞和日本舞踏的跨文化作品，但實質上更接近一場超度亡靈的祭祀儀式。編舞分為三部︰〈My Temple〉先由來自印尼的爪哇面具宮廷舞大師Agung Gunawa以雄渾富威嚴的面具獨舞開場，〈Mind Square〉呈現莫穎詩化身孤魂在舞踏中掙扎，最後〈鏡花圓〉以雙人共舞完成靈魂渡化的隱喻。

演出始於莫穎詩身披大紅婚褂儼如鬼新娘登場，擊缽吟誦「無生無死」為儀式定調。慷慨激昂的古典交響樂徐徐響起，Agung身材高䠷皮膚黝黑，赤足拖著行李箱而出，炯炯有神凝視著觀眾席，透過脫袍、換面具、結手印（mudra）等動作，展現爪哇面具舞人神合一的薩滿特質。面具作為媒介，舞者戴上面具便放下自我投入角色，進入人神合一的精神狀態，再以精煉俐落的肢體動作來演繹角色，表現出雄壯、威嚴、高雅、神聖的氣質。

《自廟》/ 攝：Jack Wong （照片由 臨界藝術節 提供）

隨後江駿傑與彭漲身穿白袍似祭司/說書人角色登場，二人以戲曲說書與土家吟唱交織貫穿整個演出，及負責現場音樂敲撃。此時，全身塗白的莫穎詩步履蹣跚，用竹蓆裹身背向觀眾，伴隨驟急的「查篤撐」鑼鼓，不時爆發出歇斯底里的吶喊，扭曲的身體蠕動，露出慘虐的神情，像個被困方寸的淒慘孤魂。

《自廟》/ 攝：Jack Wong （照片由 臨界藝術節 提供）

猜想〈鏡花圓〉借用小說《鏡花緣》中佛家轉世和因果意象：Agung揮鞭環繞痛苦蜷縮的莫穎詩象徵超度過程。莫穎詩在Agung身上的白布寫字並邀請觀眾參與，像是在簽弔唁冊。江彭二人以「廣場永不散場」作結，莫穎詩最終一錘銅鑼定音完成這場集體療癒。莫穎詩於演出後表示，希望將《自廟》作為一場舞祭送給香港，因為現時大埔需要自強或調息失衡能量的心靈。

《自廟》/ 攝：Jack Wong （照片由 臨界藝術節 提供）

《自廟》透過黑白舞者、動靜節奏、陰陽氣質的對比，將面具舞與舞踏連結，回應當下社會事件的集體創傷。敲擊、吟唱、說書等元素豐富，但三者重疊變得有點雜亂嘈吵，或需作出調整和取捨。再說，舞者要兼顧跳舞和擊缽亦顯得有點趕急舞踏在香港算是買少見少，而我是愛看舞踏的小數，每次看完不禁暗忖，舞踏除了傳統的吶喊、塗白身體、面容扭曲這些特質外，還能有甚麼突破和變化？

《自廟》/ 攝：Jack Wong （照片由 臨界藝術節 提供）

《生》—— 以舞蹈探索人與自然關係

看畢《生》和《遙遙籃曲》後，有點明白為何安排雙舞同場（double bill）。簡單來說，兩個香港女生在外地遊歷回來，對大自然和成長生活的地方，有了另一番深刻體會，藉著作品叩問自身與世界的關聯。

《生》（Sanctuary）是鄧思寜畢業後首個自編自演的短編作品，源自她在新疆旅行時對大自然的感悟與讚嘆，透過舞蹈表現出人與自然之間的連結，編成為「萌/纏/裂/觀/生」五個段落。甫進場，漆黑中地上有一台小蠟燭，突然間鄧思寧拿起一口吹熄，小提琴手出場。鄧思寧從後用一塊偌大的紗帳包住全身，撐著紗帳從右至左慢慢前行。哀怨詭異的小提琴聲換上小數民族方言與吟唱，後來還有強勁節拍木鼓聲，夾雜各種大自然動物叫聲。小提琴又再次拉奏，配以萬家燈火閃爍和高空俯瞰山河的媒介影像。最後鄧將紗帳扭作一團模擬初生嬰孩，高舉抱著感謝上蒼賜予生命，跟盤古初開的「萌」和新生命降臨的「生」作首尾呼應。

《生》/ 攝：Jack Wong （照片由 臨界藝術節 提供）

原始社會人類生活都離不開舞蹈，所以作品編排有很多舞蹈模仿動物、生活勞動、祭祀的場景，像是高舉雙臂像祈求和禮贊天地。下肢動作亦複雜多變，雙腳踏地或單腳提起踢出，節奏鮮明強而有力。當中還加入佤族舞蹈最標誌性的甩髮舞，配以緊密的木鼓聲產生一股無形的能量。小提琴聲與木鼓聲輪流交替，產生了現代與自然的割裂空間。由於佤族崇拜木鼓，所以木鼓在祭祀和舞蹈中很重要。原本還有兩位舞者參演，最終因一些小意外未能出席，若這個作品以群舞演出，散發的力量和感染力將比獨舞更大。

《生》/ 攝：Jack Wong （照片由 臨界藝術節 提供）

鄧思寧懊惱，想不出在這艱難時間演出的意義，她希望觀眾透過舞蹈找到內心的平靜，並相信劇場能為世界帶來美好，及艱難時刻如何透過表演藝術找回能量和意義。

《生》/ 攝：Jack Wong （照片由 臨界藝術節 提供）

《遙遙籃曲》—— 動作形體展現成生命的表述

跟編舞黎愷盈交談，知道她這些日子去了歐洲遊歷和學習形體動作，返港後重新審視自己居住地之身份和地域界限議題，因而有了《遙遙籃曲》。 而這首籃曲早前已於鹽田梓表演藝術節首演過。

無獨有偶，黎愷盈《遙遙籃曲》（Of lands and lullabies）開首有一顆懸垂的燈泡，跟鄧思寧《生》的一點燭光有點共通。舞台設計極簡約，兩塊木板在台左右兩側，中間置空。黎愷盈的身心似不受控的狀態，時而無力下跪，時而笑著哭鬧，游走在虛實交替的精神空間。

《遙遙籃曲》/ 攝：Jack Wong （照片由 臨界藝術節 提供）

黎愷盈的形體動作也很簡單，不斷在無限（∞）路線來回奔跑，過程中產生很多張力。每次停頓，喘息，呼吸，凝望，絮語，念詩，內心充滿複雜與深層的情感。她將身體轉成為碎片化的文字與詩句，身體不停站立蹲下又不斷重複「Sovereignty（主權）、Imposition（強迫）、Confliction（衝突）、Militant （好戰）、Alienate（疏離）」。這些強烈與粗暴的字眼隱隱透視我們與土地的支離與困窘。

《遙遙籃曲》/ 攝：Jack Wong （照片由 臨界藝術節 提供）

一輪詰問後，剩下連串深長的呼吸聲。黎愷盈不斷伸手往上跳想抓住燈泡，最終筋疲力竭凝視著，慢慢將能量收回，跪下。那代表是放棄和屈服嗎？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她用身體論述歷史、公共、行動、打壓、離散與社會議題，將動作形體展現成生命的表述，其身體與文字都在散發精神和力量。

《遙遙籃曲》/ 攝：Jack Wong （照片由 臨界藝術節 提供）

謝幕時，黎愷盈表示，相信生活與劇場並不割裂，希望觀眾在劇場裡能得到力量和呼吸，離開劇場時安頓好自己，這就是她創作的重點。

《你將獲得一軀殼》—— 心智比皮囊更為重要

相對之前三個舞作，兩位來自南非和比利時的舞者Skyla Buchanan & Jitske Cosemans，為香港觀眾帶來黑色幽默的作品《你將獲得一軀殼》(You will receive a body)。工作室內，天花垂吊一枝咪高峰，長度正好碰到舞者的額前。兩個舞者身穿白衫黑褲，用保鮮紙包住整塊臉只露出嘴巴，眼神直勾勾，笑容詭異，身體僵硬，空洞得像個機械人。

《你將獲得一軀殼》/ 攝：Jack Wong （照片由 臨界藝術節 提供）

有時像兩頭失控的狗或青蛙，雙膝雙手貼地，上下搖頭擺動，四處亂竄跳動。一時坐在地上曲腳打轉，雙手交疊又以同步無誤的節奏，猛力拍打心藏、大腿、地板。有時站起來甩手搖臀，四肢抽搐，還會不停追打另一人。二人盯著咪高峰，舞者用額頭撞開然後攤軟身體，被另一個舞者托著頸部閃避。二人設計很多不自然的肢體動作，身體就似唱片跳針或玩具無電的不良狀態，加上怪異的面容表情，刻意營造荒誕及令人不適的觀賞體驗。

《你將獲得一軀殼》/ 攝：Jack Wong （照片由 臨界藝術節 提供）

《你將獲得一軀殼》是一個具玩味性的實驗作品，肉身、機器和動物互換的模糊界線，戲謔人類生活在濾鏡下，與真實的人事物嚴重抽離，導致我們情感錯置，難以再理性溝通。

結語︰藝術有用？無用？

誠然，藝術在慘劇中的發揮作用有限，但我相信藝術的力量與溫度，在於與我們身處的人事物共情，同呼同吸，才不會因缺乏同理而為人詬病。藝術也不只囿於娛樂大家，藝術家和創作團隊都以她/他們最擅長的媒介來回應社會需求，嘗試透過作品連結和感染他人。火災發生後，有藝術團隊自發捐款予災民以示支援。得悉藝術節團隊是自資並義務參與製作，票房收入全歸藝術家作支援創作。而能夠支援藝術節營運經費的，便是售賣藝術節的限量版襟章！見狀如此，趕緊買了一枚以示支持。不過下屆怎麼辦？總不能用愛發電吧？藝術節若想持續營運，還是需要資金贊助和補貼，這樣人和作品才可以走更遠的路，而《臨界藝術節》真的很值得大家掏腰包去支持。

《臨界藝術節》

主辦單位：流白之間

《自廟》

創作/演出：犇舞踏演劇場 x Agung Dancing Centre x 形藝祭（香港、印尼）

獨/雙人舞唱創作表演：Agung Gunawan (爪哇)、莫穎詩(香港)

中國戲曲說唱/音樂總監：江駿傑

現場土家族儀式吟唱/敲擊：彭漲

《生》

創作/演出：鄧思寧 (Tang Celine Laurelle)

Musician: 楊朗鑒 (Yang Langjian)

《遙遙籃曲》

創作/演出：黎愷盈

《你將獲得一軀殼》

創作/演出：Skyla Buchanan, Jitske Cosemans

評論場次：2025 年 11 月 29日  大埔藝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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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子

典型巨蟹女漢子，多愁善感又鍾意食，寧可孤獨也不違心，討厭路癡同無同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