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點石成液》打開燥動卻壓抑的精神時間房

文：葉瑪

《點石成液》是本地編舞陳偉洛與視覺藝術家唐納天（Nadim Abbas）的合作，作品的英文標題：No Time To Die: An Inert Liquid Assembly———比中文來得直白，沒有時間、惰性、液體，指向的是現代社會人類的生存狀態。

「液態現代性」（Liquid Modernity）該概念早於上世紀末由鮑曼（Zygmunt Bauman，1925-2017）提出，科技發達引致媒體通訊、資本、個人行動方式都變得流動而多變，社會亦由靜止固態的時空解放開來；於是人類對時間、空間的感知，個人和群體的關係、社交以至工作方式都被液化，壓縮成不穩定的粒子。時至今日，社會走到數位時代，更是虛擬與現實時間重重交疊，資訊海洋極端追求即時性，甚至侵蝕人的自主意識。

《點石成液》使用了液態社會最具代表性的工業——「物流」作場景設置。當網購盛行，貿易模式由批發主導變成零碎的多渠道分銷、直銷，物流業的需求同樣變得碎片化，講求更快速和高效地回應需求。貨品流通的方式更廣泛，背後的工人分工卻更零碎、重複、非人性。在演出裡，西九自由空間細盒本來已不算寬闊的空間填疊著簇新的紙皮、紙盒、運輸帶，連房間裡觀眾座椅由氣泡紙完全覆蓋，營造了一個凝滯而侷促的氛圍。這空間雖非寫實，但因為那些現實生活太常見，象徵意義鮮明的物件的存在，使觀眾可聯想到一個十分實在的處境。

演出開始時，各舞者都以網絡遊戲的非玩家角色（NPC）的姿態，帶著不自然而重複的晃動進場工作。NPC這一用語近年於網絡流行，一方面被用來調侃一些沒有主見，呆板的人，另一方面更多人會用此自嘲自己毫無特色、在社會上毫不重要，像用來襯托有影響力、受注目、像主角一樣的成功人士。當觀眾於伸手可及的距離凝望著演出舞者穿著一樣的工作服，帶著同樣的水樽，不帶任何情感地重複同樣的動作，場內不再見到個人，只剩下整體，一個人性被壓到最低，只剩下一眾無臉NPC的整體。

演出過程中，舞者間中會從NPC人設中脫序，或是出現「自我意識」，情緒反應、模擬玩耍或想與觀眾互動，我們隱約會感覺到他們有某種人設，性格亦各有差異，但編舞陳偉洛似乎意圖營造一個延續性、沉浸式的狀態多於建構戲劇感。他於官方訪問裡以「黏稠」來形容當前人類的生存狀態。世界走得太快，人每份每秒都在回應巨量的資訊刺激，卻彷彿同時失去了對時空變化的感知。《點石成液》全長超過九十分鐘，大部分時間都亮著強光，舞者和觀眾在彼此的眼睛裡幾乎無處可逃（甚至舞者還可以躲在紙皮裡，而觀眾不能。），燈光甚至將環境溫度推高，承托著舞者們亢奮卻克制的身體，種種的凝滯都讓人不適。它將現代社會極高效率的生產和資訊交流所造成的精神過載與壓抑具象化，而觀眾無法只躲於黑暗的觀眾席裡旁觀。

超過九十分鐘的時間裡，舞者們在空間裡執行過很多脫序的行動，休息、逃避、戲耍、搗亂，很多畫面發生了，卻又好像說不出發生過甚麼。最使我感覺深刻，甚至是驚訝而想要深切反省的，是演出走到終段，其中一名舞者獨自歇斯底里地於運輸帶上摺疊紙卡，塞滿氣泡紙，組裝成一個盒子。而我——作為一個日常追趕死線的現代香港人——看著他用盡力氣追趕著生產，看著那些紙盒漸漸堆疊成山，竟然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滿足感。這彷彿才是演出想讓我們醒覺過來最絕望的真相：我們其實並不抗拒，甚至是享受於這種壓抑和燥動當中，就算明知逐步捲進混頓裡也在所不惜。

*攝：CPAK Studio，所有照片由No Discipline Limited提供

自由舞2025：唐納天x 陳偉洛《點石成液》

概念／視覺藝術家：唐納天 

概念／編舞／演出：陳偉洛

創作演出： 李嘉雯 、胡日禧、張兆熹、朱仟青

評論場次：2025年11月22日20:15  自由空間細盒

====================================

葉瑪

英國回流近十年，現活躍於香港劇場；持續探索文本、劇場與社會議題的交織與重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