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重黑」之「雨」——舞蹈劇場與文學改編
文:陳抒
毛姆常被認為是二流文學家。的確,他在現代文學語言上的貢獻有限,人物比較典型化,故事背景常悖離當時英國的主流市俗生態,充滿異國情調。1921年的短篇小說《雨》,講了一個這樣的故事:南太平洋小島上難熬的雨季,瘟疫乍起,一行人被困在島上。「我」是一名醫生,旁觀一名狂熱的傳教士堅持把一名妓女遣送回國接受懲罰,妓女一度抗爭,最終同意懺悔,不料傳教士卻在臨行前的一晚自殺,於是妓女重操舊業。這篇小說符合毛姆一貫的風格:一個冷靜克制的敘事者,一個道德價值的承擔者——基督徒,一個來自曠野、自然、殖民地的他者,所有的人物都可做一種象徵式的分析。
新視野藝術節2023《RAIN》(照片由新視野藝術節2023提供)
毛姆小說原作於1921年所登載的雜誌封面(照片取自網路)
能將這樣的一篇短篇小說改編成舞蹈嗎?人物該如何塑造呢?如今,有幸看到了編舞家鈴木竜的大膽嘗試。鈴木說,之所以選擇《雨》作為改編文本,是因為舞踊空間橫濱舞團行政總監騰見博光一再推薦,創作時恰逢疫情初啟,那惶惶的威脅和焦躁不安的人心宛如《雨》中的場景,使他更有靈感。
鈴木的作法比較高明,舞作中只有一男一女可視為傳教士和妓女,其他一切虛化,有趣的是,飾演傳教士是一名白人男性,而飾演妓女的是一名亞裔女性。香港觀眾對這樣的安排很難不做一種東方主義式的解讀,鈴木笑著說一切都是巧合,他從未細想,甚至認為如若把女性角色換成男性飾演效果會更好。的確,小說中原始自然與社會文明、慾望和道德的衝突是從一男一女的角力中展現的,如果女性由「男性」扮演,強調這力量的符號性而非回歸肉身本身,效果是會更佳。可惜,在現在的舞台上,女舞者過度「賣弄風情」的部分讓前半段打了些折扣,讓觀者會偶然出戲,甚至有觀賞音樂劇之感。
改編上的突破,鈴木認為,「第七位舞者」功不可沒。「第七位舞者」實際上是始終處於舞台正中的裝置藝術品《臨界之氣——重黑》,這是一個可升降的立方體,由數條黑色有彈性的黑色長皮條組成,舞者穿梭其中,宛如無休無止的雨絲的具象化。結合燈光、升降的調度後,這些皮條幻化出複雜的光影,使舞台頓時成為潮濕氤氳的熱帶雨林。同時,這些皮條也可巧妙地遮擋舞者一部分身體,觀眾時而僅見足,時而只見手,有如電影中全景和特寫鏡頭的切換,大大豐富了舞台視覺效果。鈴木說,他認為《重黑》尚未用盡,幾次演出後,他注意到有彈性的黑色皮條會慢慢變長,變細,變得更加透明,彷彿有生命似的,他後悔綵排時沒有機會和它做更親密的接觸,譬如用舞者自身的重量和《重黑》形成張力,因排練室沒有多餘的空間安置,只能作罷。確如鈴木所言,《重黑》是改編的靈魂,在舞劇中功不可沒,具象和抽象的碰撞,場景、時空、敘事結構、甚至內在心理的描寫,都在《重黑》的變化及其與舞者的互動中得以表達並昇華,同時又充滿現代舞本身的線條和能量感。由此,成為舞作的《雨》,融合了聲音、裝置、舞蹈和文本,成為一部極具巧思的現代舞作品。
新視野藝術節2023《RAIN》(照片由新視野藝術節2023提供)
我問鈴木,你最近的創作有否受甚麼人或事件的啟發?他笑,說從太多地方得到靈感,不一而足,如果非要說有甚麼特別的境遇,應是女兒的降生。女兒現在一歲半,來到這個世界時日本尚在疫情中膠著,五日後才見到父親。鈴木說,第一次抱起她,感受特別強烈,雖然早知死亡是每個人不可避免的結局,可面對新生,才切身感受到生命之流轉,「我這個於歷史來說是一枚塵埃的生命有一日會終結」,鈴木說,「人生卻是一座橋,可與其他生命建立連結;也是一個容器,用於承載所有的悲歡離合。」連結和承載,不也正是本雅明 (Walter Benjamin)在〈譯者天職〉(The Task of the Translator〉所講的翻譯的基本要素嗎?譯者,作為連結,通過自身語言的再創造將原作純粹的意向性(intention)釋放出來;作為容器,讓讀者在自己切實的語境中聆聽「原作的迴響」(echo of the original)。在這個意義上,跨媒介改編也是一種翻譯。編創者從原作中汲取意義和靈感,以不同方式與另一個文化語境和時空的觀眾有效溝通。雲門舞集《九歌》中,一個拿著皮包不斷「攪局」的現代人和《紅樓夢》金陵十二釵的寫意式詮釋,形成了生命無常和歲月榮枯的現代迴響。如今,鈴木改編的《雨》,將舞蹈、音樂、裝置藝術共冶一爐,不僅使原作的氣氛、主題、人物有了更為形象化的表達,慾望的壓抑與反噬的主題,經過再詮釋,也獲得了當下意義。
新視野藝術節2023《RAIN》
編舞:鈴木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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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抒
現代文學博士,電影研究博士後,現任大學講師。專業學者,業餘舞者,熱愛舞蹈和劇場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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