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遊走於身體、記憶與本土的舞蹈之旅：評城市當代舞蹈節

文：黃寶儀

個體該如何在重複單調、影像泛濫的狀態自處？當遠行並非旅行，而是一個去留與漂泊的抉擇，探索自我身份便是一場不可迴避的旅程。城市當代舞蹈節的作品緊貼當下生活與社會議題，莊諧並重地以舞與觀者共渡內觀身體以及身份的旅程。

《我，人一個》舞蹈錄像展覧／攝：Leung Wing-chun（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靜觀身體：《我，人一個》、《舞渡平台》

身體在影像再現以及再現影像之間，被舞者拆解、重構，轉而成為一個有待探索的新地景。舞蹈錄像裝置《我，人一個》以及《舞渡平台》皆為去地域、時間之作，舞者身體為觀者感知、深入他者內心與視角的中介。

迴異於舞台演出的一瞬即逝，循環播放的影像營構出生活的重複與混沌。《我，人一個》的意念來自卡繆（Camus）的作品，但此作並不抽象疏離。五件獨立的影像裝置細膩地呈現舞者作為一個人，在疫下、生活中的觀察。〈你眼望我眼〉展現了在墨黑背景下，舞者閃縮、游移再到直視的眼神，此正是疫下擁擠之城的生活寫照：既渴望同時又懼怕與他人親近。而〈忠言〉進一步拉近舞者與觀者的距離，由對視變成耳語。觀者可佩戴耳機聆聽演出者家人、朋友予其之忠言。舞者在相互矛盾對立的論述中，以手與蠟筆在身體留痕，身上的紅線為其思辯與掙扎的痕跡。舞蹈影像為舞者拆解、拼貼與想像自我的成品。通過凝視、對視與傾聽，觀者得以實在地與這副血肉之軀連結。

影像是舞者自我分裂的碎片，亦為挑動觀者慾望與想像的媒介。《舞渡平台》的三位新銳創作人以肉身再現虛擬、演說與情色影像。在再現過程中，舞者的肢體語彙與自身主體性、言語以及慾望割裂，觸發觀者重思身體與外界的關係。廖月敏的〈Simulcra〉以虛擬合成影像取代其身，舞者退位於複製自其身的影像，淪為陪襯的客體。失卻主體性的身體或是疫下演出者的側寫，線上影像替代了舞者真身。〈講吓啫〉與〈{POV[TWINK / COUPLE (ASIAN) / EXPERIMENTAL]}〉則以相對尖銳、實驗性的視角，解構具有挑動性的演說與情色影像。馬師雅以默劇式的浮誇表情與身體語言，再現演說中的公眾人物。具煽動意圖的手部動作，配以戲曲器樂伴奏，呈現出一場具戲劇性的無聲演說。在公式化的動作中，舞者強化了言語與身體的分裂，堅定有力的手勢與發抖不穩的站姿展現出謊言蠶食身體的狀態。相對於馬作品的社會性，陳偉洛的演出更私密，演區化身成情色影片拍攝現場，性愛被解構為一組組動作律動與機位調度，原本帶有挑逗性的動作蛻變為具有編排性、重複性的演出。而觀眾所佩戴的特製眼鏡如攝錄機取鏡框，將觀者的視野限制於框架內，觀者因而能即場感知觀演關係的局限性。

〈講吓啫〉／攝：Yvonne Chan（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Simulcra〉／攝：Yvonne Chan（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聚散有時：《大鄉下話》、《恭喜發財》

何謂本土？何處是吾鄉？探索身份的旅程雖有其嚴肅沉重的面向，然而笑看去留與漂泊亦是一種選擇。兩部跨媒體舞蹈劇場《大鄉下話》與《恭喜發財》藉著混雜多元的語言，配以灰諧幽默的音樂與肢體設計，訴說本土與個體身份的流動之旅。

《恭喜發財》／攝：Yvonne Chan（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身份與語言密不可分，多元並存的鄉下話共構出香港的本地性。《大鄉下話》以極富娛樂色彩的歌舞元素，呈現本地語言與身份的流動性與活力。此作的現場音樂富有渲染力，歌詞由粵語、上海話、台山話等多種方言寫成。母語與方言的多樣性打破了對本土的單一想像，並點出了本土身份的複雜性。除了原創音樂外，此作的對白亦由多種語言拼湊而成，如：中英夾雜的「有頭髮邊個想做latte」，諧音玩笑是一種在地幽默。此作的幽默感不單源自於語言的巧妙設計，對機艙場景的戲仿亦將離合變得輕巧。演出者劉榮豐男扮女裝，化身一個載歌載舞的空姐。不論是呼籲乘客以氧氣罩尋找喘息空間，抑或是不顧乘客需求的派餐，都能增添作品玩味。

二高的《恭喜發財》同樣以語言為脈絡，回望、疏理自身的漂泊史以及家庭關係。此作最動人之處在於演出者的真誠敘述，其褪下舞者身份，以母語述說自己的家鄉、成長歷程以及思鄉之情。坦誠的自我剖白配合著飽含個人記憶的照片、影像，引領觀者進入其敘述的時間點。由身處陽江鄉下的父親講述營商興衰，再到中國第一個麥當奴廣告，乃至母親在麥當奴工作的片段，無不情感飽滿地將個人城鄉遷移、家庭分散的生命歷程形塑眼前。其並未任鄉愁泛濫，反而借台上物象即場構建出一個流動的家。演出者在劇場即席以電飯煲煲湯，不受地域限制的自家湯譜為可共享可安心的棲身處。

不論是年輕創作者叩問身體之作，抑或是成熟舞者對去留、本土性的思辯，都展現了本土創作的多樣性。在一場貼身貼地的「舞渡假期」中，舞者以新鮮、敏銳，或幽默、宏觀的視角，與觀者重思當下的變幻。